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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美妙的一瞬……

1998-11-05 来源:光明日报 ■张玲 我有话说
情感弦音

那美妙的一瞬……

■张玲

我书柜中深藏的那部《普希金文集》,是1954年北京时代出版社版,硬纸板封面,有诗人彩像和少许黑白插图,在当时国内出版物中,算是精品。我初读这部书,在1951年,那是平装本,1947年上海版,借阅自我就读的北京师大女附中。当时我上初三,我们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唐初先生来自解放区,参加革命前在四川某大学外语系肄业,为人热情开朗,富有文学气质,这使他成为一位很好的文学启蒙老师,也把他喜爱的俄苏文学贴切地介绍给了我们。《普希金文集》就是唐初先生最初介绍给我的俄罗斯文学读物。那时我十四岁,爱诗,而且不知深浅地信笔涂鸦。

这是我第一本正式阅读的外国诗译本。像儿时在家读《木兰词》和唐诗选时那样,我逐篇细读,抄录背诵其中最动人的篇章。那是校园文艺活跃的年月,在大大小小团日和联欢会上,我常朗诵这些诗。当时最喜欢的,是普希金十六岁时写的那首《我的墓志铭》。“这儿埋葬着普希金/他和年青的缪斯/爱情与懒惰,共同消磨了愉快的一生/他没有做过什么善事——可是在心灵上/却实实在在是个好人。”诗中莫扎特式的单纯、明快和孩子式的顽皮,恰合我当时的兴趣、心性。

进入北京大学中文系以后,编报刊、办诗社成了名正言顺的“准专业”。在那些轰轰烈烈的诗歌朗诵会上,常有选自这本文集的朗诵节目,有时我们还应邀去附近兄弟院校和中学巡回朗诵。高我两级的崔道怡学长(日后长年主持《人民文学》杂志编辑工作)每逢这种雅集,《致大海》总是他的保留节目。轮到他出场,总是从幕侧一边款步走向台前,一边悠然吟哦“再见吧,自由的元素/这是你最后一次在我的眼前/滚动着蔚蓝色的波涛/和闪耀着骄傲的美色……”他音色醇厚,神情痴迷,仿佛将台下的人海当做了大海。因为有他这样普希金心声的真传,我从不敢在公开场合效颦;尽管我最喜欢这首诗的豪迈和深沉,而且回故乡度假,常常破晓时分独自跑到海边,面对涨潮时的层层巨浪背诵。

学生时代的幸福并不永久。进入大三之后,出乎意外地遇上了那场没顶黑浪。被无端曲解诬栽,又因自身的幼稚无知而难以辨别招架,失去了重心,失去了自我,从心灵到手脚都无所适从。每次从食堂端着饭碗走回无人的宿舍,我总是一边勉强往口中送着饭菜,一边低声泣诵:“假如生活欺骗了你/不要悲伤,不要心急/阴郁的日子需要镇静/相信吧,那愉快的日子即将来临/心永远憧憬着未来/现在却常是阴沉/一切都是瞬息,一切都会过去/而那过去了的,就会变成亲切的怀恋。”这些字句一遍遍从心里涌出,泪也随之一滴滴从眼中流到碗里,那一口口饭菜,也才能苦涩地下咽。一年多后戴着荆冠离开北大,我成了大西北人。人地两生,加上那种法外服刑的处境,日子显得格外阴郁。和我同样命运的大学同窗邓荫柯来信附诗,谈他在东北农村的劳动生活和他在读书写诗中汲取的勇气。我给他回信的第一句,就是引普希金的诗:“在西伯利亚矿坑的底层/望你们保持着骄傲忍耐的榜样/你们悲惨的工作和思想的崇高意向/决不会就那样消亡/厄运的忠实的姐妹———希望/甚至在阴暗的地底/也会唤起你们的精神和欢乐/大家所期望的时辰,不久就会光降。”不久,我和他,还有很多很多人,果然都等到了“期望的时辰”。他日后成为东北很有名气的诗人和散文家,至今笔耕不辍。我们每次重逢或通信,仍常以昂扬振奋的文字互相勉励。

六七十年代之间的十年,不断的自我否定使人的心情和日子又变得阴郁。一次从干校回北京省亲,我与学长王瑾希邂逅,她正赋闲在家,箪食瓢饮而不改读写之乐。我彼时显然已届告别青春之年,时风又缺少今日保持体型的觉醒,只是由于囊资不丰,给养有限,加上终日亲近大自然,劳作不息,理所当然地与发福无缘。等我匆匆走进她那间客厅、书房、卧房兼用的斗室,她突然睁圆眼睛哼出一句:“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”,我走上前去应声附和:“在我眼前出现了你/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/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。”三十年前的我们,仍在人生的盛年,心中本来潜伏着饱满的审美、求美意识,但在一切归诸“私”与“修”的形势下,从未能、也未敢形诸外,付诸实,加之频繁的“斗”与“批”,灵魂深处唯一所剩,只有自惭形秽,而她这一声平时只会视作谐谑的“美妙一瞬”,竟让我心花怒放,久积的抑郁症开始有了转机。八九十年代以来,王瑾希时来运转,逐步升迁,在新闻通讯社担任要职,大家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,反而减少了谈诗论文的机遇,往日尚显绰约的丰姿,也成了名符其实的一瞬。

上述几位同学和我,都是中文系出身,并不精通俄语,如果不是读了这部《普希金文集》的中译本,真不知会错过多少抚慰、激励和启迪!

身为后半生从业英国文学者,我为莎士比亚、弥尔顿、渥兹渥斯、拜仑、雪莱、济慈、哈代、T.S.艾略特等诗人所费时日,自然远比普希金多多,但是真正深藏记忆,刻骨铭心,奉做箴言的,却哪一位也不及普希金。这首先因为,普希金的诗是镌刻在我少年时代纯洁无瑕的脑子里,永远不会磨蚀;同时也因为,它们是普希金诗的精选,而且中译文辞优雅,音韵铿锵,读来上口,而这部诗文集的主要编选人和译者,正是戈宝权先生。

八十年代初,由于编辑业务,我认识了戈先生和梁培兰女士夫妇。当时先生已届耳顺之年,仍精神矍铄,步履轻松,风仪儒雅,思维敏捷。不久我转中国社科院外文所工作,对他们夫妇的率真热情、办事认真以及先生的诗人气质,更有了真切了解,也才懂得,他所以成为我国早期成功的普希金评介者,首先应归因于他本人所具有的种种素质。近十余年,我受任务趋使,也编译了几种诗文,但每想到早年精读过的这部《普希金文集》,总是惭愧而又感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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